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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幾何人生

來源:人民日報2024-12-21 14:29:20

月前我在汕頭參觀了我出生的小洋房。這小洋房是我父母新中國成立前購置,作為我們一家人居住的。75年的老房子經(jīng)汕頭市大修得以重睹,非常感激人民政府的厚愛。

我也見到父親走過的路。我發(fā)覺它和我一生走過的路、想要做的事情,何其相似!只是大時代的走向不一樣,我比他幸運得多!

父親成長于粵東蕉嶺的農(nóng)村,在祖父去世后生活艱苦的條件下,到廈門大學學習政治經(jīng)濟學,隨后東渡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?;貒笳等湛芮秩A,父親奔走廣東、福建、江西3省30多個地方,奮力抗日救國。

抗戰(zhàn)勝利后,他幫助聯(lián)合國救濟總署在潮汕地區(qū)散發(fā)救濟物品。這是個肥缺,但父親清廉自持,不同流合污。

后來,我們一家人到了香港,我在新界元朗的農(nóng)村長大,父親在幾所大專院校任教,其中一間叫崇基書院,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身。開始時父親研究中國哲學,要從基礎(chǔ)上認識中國文化。為了徹底了解中國儒道,他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西方哲學及印度佛學,和中國哲學比較,希望能揭橥中國文化的精髓。

我們一家10口,生活由父親一人獨支,肩負之重可以想見。但他仍然對教學充滿熱情,并常常寫作直至深夜。他每個星期都會在家中向諸生講述哲學,我雖不懂,但在不知不覺之間,東西哲學的精神在我心中已經(jīng)產(chǎn)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。

父親一生為國,為了國家愿意舍棄一切。作為讀書人,他不畏強權(quán),不為富貴所屈。他秉持讀書人的氣節(jié),顛沛中以讀書思考為樂,直至英年去世,不改其志!

我現(xiàn)在年過七十,回顧走過的路,和父親何其相似。只不過我屢遇明師,才有所成就。父親去世后這61年,祖國經(jīng)歷了巨大的變化,改革開放大大地改變了整個社會,教育不斷提升,國家欣欣向榮,華僑在海外也得到保護。

我13歲得到父親的鼓勵,開始對數(shù)學發(fā)生興趣。父親對我標示從哲學高臺看眾學的重要觀點,海納百川,而又要腳踏實地、虛懷若谷,以成就不朽之業(yè)。為學需要標心于萬古之上,送懷于千載之下。這樣的胸懷,對我一輩子的行事為人,影響甚深。

然而好景不長,次年父親去世。對年幼的我可謂晴天霹靂!一家人頓失支撐,家無居留之所,食無隔夜之糧,前途茫茫,情何以堪?

幸賴母親堅持,學業(yè)得以繼續(xù)!

母親在全家極度困難的時候,還堅持讓我們上進,讓我有機會去追尋我父親向往的不朽之業(yè)。直至今天,我還記得她慈祥卻是堅定的目光。

10歲時,父親教我古文,第一篇是《禮記·檀弓下》的《嗟來之食》,第二篇是陶淵明的《五柳先生傳》。

以后我才知道父親在教我做人的道理。第一篇告訴我們做人的尊嚴,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。第二篇描述陶淵明好讀書,不求甚解。研求之樂,使我一生受用不盡。

父親寫他的《西洋哲學史》,在引言中引用《文心雕龍·諸子》:“嗟夫!身與時舛,志共道申,標心于萬古之上,而送懷于千載之下!”

在學問上能夠做出不朽的工作,這個宏愿一直激勵著我。

正如“孔子厄于陳蔡”,不朽的工作,不可能都是坦途,所以父親說:“尋孔顏樂處,拓萬古心胸。”

做學問要達到這個境界,要學孟子說的:“我知言,我善養(yǎng)吾浩然之氣。”

一個人的際遇,對生命的領(lǐng)會,會影響到我們對美的追求,對真理的認識。

所以太史公年輕時遍歷天下名山大川,訪尋古代遺跡民情,始得天人之際,成一家之言。

我喜歡歷史,它使我增加對人生的經(jīng)驗,我也喜歡《史記》《左傳》的文字,直抒胸臆,令我情不自已。以后我做科研遇到困難時,會朗誦秦漢古文,也會誦詠詩詞,它們使我心曠神怡,回觀科研,竟然若有所得。

人生的經(jīng)歷,不可能都是順境,科研也如此。沒有經(jīng)過逆境而得到的成果,一般來說,深度總會不夠。

《紅樓夢》是一部偉大的作品,它花了很大的功夫去描述一個大家族的榮華富貴,通過一群妙齡女子和賈寶玉吟詠風月的愛情故事,又通過賈蓉父子、劉姥姥、尤二姐的眼睛和行止,描述秦可卿和王熙鳳的種種,指出家族的問題。

小說最動人心弦的部分,卻是這個大家族最后的破落。小說通過凄美的愛情故事、奢侈浮華的貴族生活、封建社會對年輕男女的桎梏,呈現(xiàn)大家族破落的原因和經(jīng)過,引起大家深深的共鳴。

我第一次讀《紅樓夢》時11歲,入世不深,對書中這些男女的行為甚為不解。父親又要求我背誦其中的詩詞,初時覺得辛苦。但是在父親去世后,我心情相當波動,也開始了解人情冷暖,家庭經(jīng)濟極度困難,能否繼續(xù)讀書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。

家庭經(jīng)濟產(chǎn)生的種種問題以外,我喪失了精神上的支柱!以前父親告訴我做人的道理,做學問的方向,我一直跟隨他的步伐,深信不疑。但是他不在了,我必須自己做決斷。在極度哀傷的心情下,我決定繼承父親的遺志,這輩子必須要做出一番不朽的事業(yè),因此必須繼續(xù)我的學業(yè)。

為了能夠按時交學費,我必須忍受別人的歧視,必須承接別人的白眼。在這個時候,才終于體會到孟子說的:“獨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慮患也深”。

我在念高一那一年,對歷史特別感興趣,閱讀呂思勉先生的《中國通史》,開始了解中國古代的歷史,也培養(yǎng)了我的家國情懷。在書中的最后一頁,呂先生引用了梁啟超翻譯的英國拜倫的詩篇,是拜倫在希臘看到波斯古墓而吟詠的作品,中間有句說,“難道我為奴為隸,今生便了?不信我為奴為隸,今生便了!”這首詩一直在鼓勵我向上。

我決定要在學問上出人頭地,當時實在沒有其他道路可走。我可以望盡天涯路,但是我必須解決眼前的經(jīng)濟問題。最簡單的辦法是替學生補習數(shù)學,爭取給家庭一點補助。我走遍了香港島、九龍各地區(qū),上門教授學生,我的第一個學生只低我一年級。收入也很微薄,但我還是興致勃勃地去做。有時要走相當長的山路。為了爭取時間讀書,一路上拿著書本看,有時候也思考數(shù)學的問題。

當時我讀遍了能找到的數(shù)學書籍,有些書籍是從吃飯錢省下來到舊書檔買的。這些書并不連貫,要看運氣,都是從內(nèi)地運出來的,有些是中學用書,有些則是大學用書。這樣子念著,雖然不求甚解,但努力用功,還是有不少裨益。

當時沒有圖書館,我常跑到市區(qū)中的書店,站在書架前看書,一看就是一個多鐘頭!書店老板居然沒有阻止我,大概是認為我好學不倦吧。

需要說的是,我看的書不是準備高考的書,任何有意義的書我都會閱讀。我養(yǎng)成了一個習慣,無論到什么地方,我總會帶著一本書,一有空就拿出來看。

盡管我在中學名列前茅,但沒有得過任何獎項,我不在乎。我始終沒有忘記人生的目標是成就不朽的學問。我也很清楚,如果我長期在當時的香港,頂多做個井底之蛙,香港的老師們,不可能帶領(lǐng)我望盡天涯路。到了大學的時候,我數(shù)學的水平已經(jīng)遠超同儕,但是我覺得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地方,因為這個不是我的目標。

念大學時,我常到圖書館借書看,但是那里書并不多,也不知道主流學問的方向,走了很多冤枉路。幸好得到一位年輕老師的賞識,推薦我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,最終師從陳省身先生。這可以說是我做學問最大的轉(zhuǎn)折點!

陳先生的名字我早有所聞。父親去世那年,《明報月刊》轉(zhuǎn)載了一篇文章,是陳先生的簡要自傳,叫作《學算四十年》。

看了文章,我才知道中國有數(shù)學家在海外出人頭地,甚至還有如陳先生這樣完成不朽之業(yè)的大師,這使我茅塞頓開,有大丈夫當如是的感覺?,F(xiàn)在在他做學問的地方念書,教授中又不乏大師,我的精神至為振奮!

我在伯克利的第一年,陳先生到外地休假去了,但是圍繞在我旁邊的都是良師益友。老師有非線性微分方程大師查爾斯·莫里(Charles Morrey)、拓撲學大師埃德溫·斯帕尼爾(Edwin Spanier);年輕教授有布萊恩·勞森(Blaine Lawson)、凱倫·烏倫貝克(Karen Uhlenbeck)、多里安·戈德菲爾德(Dorian Goldfeld)、魯弗斯·鮑恩(Rufus Bowen)、伍鴻熙;同學則有比爾·瑟斯頓(Bill Thurston)、比爾·米克斯(Bill Meeks)、約翰·米爾森(John Millson)、鄭紹遠等,真可謂一時之盛!

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下,我在當年冬假20歲時完成了人生中第一篇比較有意思的論文,這篇論文在我21歲那年夏天發(fā)表在《數(shù)學年刊》(Annals of Mathematics)上。

陳先生剛好休假回來,見到我的時候,一臉笑容,大概是高興沒有押錯寶吧。畢竟我在香港中文大學還沒有畢業(yè),由他力挺,進入了伯克利的研究院,雖然他是大教授,難度也還是不小的。他回到伯克利后,我請求他當我的博士指導老師。

他對我期望很高,一開始就要我解決黎曼猜想,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。但是我對這個題目的興趣不大。陳先生是很寬容的導師,大概見我沒有繼續(xù)和他討論這問題,就放棄了要我朝著這個方向走。

過了兩個月后,他要求我在他的幾何討論班演講,介紹我剛到伯克利時做的文章。這是一個很著名的幾何討論班,能夠在討論班上做演講是個榮譽。

當天來了50多位聽眾,講堂擠得水泄不通。聽眾中有約瑟夫·沃爾夫(Joseph Wolf)教授,他是陳先生在芝加哥大學時的博士生,是我演講題目的專家,看來他很滿意我的工作。

過了兩天,陳先生叫我到他的辦公室,告訴我可以畢業(yè)了,著實讓我嚇了一跳。

我自問學問還是不夠扎實,還需要學習,但又考慮到香港家人經(jīng)濟不好,早一點畢業(yè),可以讓母親和兄弟姊妹生活舒適些,所以聽從了陳先生的建議。

我?guī)煆年愊壬?,學習了復幾何的陳氏特征類,對我的學問有裨益。陳先生60歲那年,在我行將畢業(yè)時,送了一本他寫的書給我,書名叫《不具位勢原理的復流形》(Complex Manifolds without Potential Theory)。他在書中親題贈言,說:“余生六十矣,薪傳有人,愿共勉之。”

這幾句話使我受寵若驚。30年后,我寫了一副對聯(lián)給陳先生,中間有句敘述此事:“留書贈言,墨跡猶在,相期未負平生。”

我父親早逝,陳先生無論在學問還是在事業(yè)發(fā)展上的教導,都繼續(xù)了我父親的遺訓,影響了我一輩子。

但是,正如我少年時沒有全部聽從父親的教導一樣,我喜歡探索自己的研究方向。研究院一年級時,我?guī)熓履锵壬?。受他啟發(fā),我決定要以新的觀點來研究幾何學,利用非線性微分方程去構(gòu)造幾何結(jié)構(gòu),也通過幾何的觀念來研究非線性方程。以后鄭紹遠、孫理察(Richard Schoen)、凱倫·烏倫貝克、萊昂·西蒙(Leon Simon)、克利福·陶布斯(Clifford Taubes)、理查德·漢密爾頓(Richard Hamilton)、李偉光(Peter Li)等人都有同樣的想法。我們共同努力,解決了一大批重要的問題。

我們創(chuàng)立的這個學科被稱為幾何分析(Geometric Analysis),直到如今,它還是數(shù)學中最重要的分支之一。

這個分支的開花結(jié)果,得到的成就,可以說無愧于先人,可以傳諸后世矣!

幾十年來,我希望這些科研工作也能夠在祖國落地生根。在我名下畢業(yè)的博士生已經(jīng)超過70名,其中大部分是華裔學者,他們不少已經(jīng)回到中國,在各院校發(fā)熱發(fā)光。

在國家的大力支持下,我們在清華大學成立了求真書院,期望在未來10年,能培養(yǎng)出一大批中國數(shù)學領(lǐng)軍人才,使中國基礎(chǔ)科學得以自強于世界,不負國人的厚望!

(文/丘成桐)

(責任編輯:羅芳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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